English

一个不该被遗忘的“外国人”

1998-10-2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“三十年为一世”,这是德语词典里对词语“世代”的解释之一。多年来,我一直认为30年太短,孰料近日翻检书架,重逢朱白兰老师1954年所赠《海涅选集》,看见扉页题签上的称呼“小朋友”时,竟有隔了几世之感,方信此说不妄。

朱白兰(KlaraBlum,1904-1971)是德籍犹太人,教过我三年德语,1950-1952年在复旦大学,1952-1953年在南京大学。当时同学们都很尊敬她,因为她教学认真、工作严谨、改作业一丝不苟,又都有点怕她,因为她不称我们“同学”而只称“同志”,不论课堂内外都只讲无产阶级文学。我尤其怕她,因为三年级刚开学,她就神情严肃地要我加课,每天必须用德语写一则日记,每星期去她家一次,让我感到苦不堪言,以致见她就胆怯,对于她的身世和工作成就从来不敢打听,几乎一无所知。当年我第一次踏进她家,在二居室的外间偷窥卧室,就已望见雪洞般房间里的唯一装饰品是一帧穿西服的中国男子照片,不禁又惊讶又好奇,却始终未敢询问。直至1987年在广州召开的德国文学会上,我听到一篇介绍朱白兰文学创作的报告,这才多少知道了一些情况:30年代初因希特勒迫害逃往苏联,流亡期间以文学创作成名,三四十年代在苏联和德国出版过不少著作;1938年与我国左翼话剧运动的先驱者之一朱穰丞(夏衍的《懒寻旧梦录》内对他有详细介绍)在苏联结婚,第二年朱穰丞突然失踪(据传说乃被错误“肃反”);1947年为寻找杳无音信的丈夫来到中国,就此长留婆家,在三个大学教了二十多年德语,还不断写作,在前东德出版了多部中国素材作品,辛勤耕耘直到1971年在中山大学逝世。那天会上,凡是受过她教诲的与会者,无不在讨论中对她表示了敬意。会后,我向一位在中大任教的老校友打听她最后几年情况,得知她也没有躲过劫难,死得很凄苦,只有这位好心人替她送葬,然而,他不肯多说,是的,时过境迁毕竟不久,谁能不心有余悸呢。

1953年秋天,我独自一人从上海到北京工作,手提小藤箱里装的纪念品中有几页从练习本上拆下的纸张:一则德语日记。我老伴四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见纸上密密麻麻的红笔字时,曾说像藤野先生修改的作业。其实我留下它并非为了鞭策自己,而是纪念一次加课。记得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下午,到处洋溢着清新芳香,朱老师显得特别高兴,交代过作业,又吟唱了一首歌颂共产主义的《光明颂》:“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,向着那光明的路。……你看那黑暗已消灭,万丈光芒在前头。”我们读一年级时,她就在课堂上教过这首歌词,然而我这次感受和以往不同,也许是她的虔诚表情,竟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校长徐婉珊和她的校歌《爱我启秀兮母校》。当天夜里,我在日记中写下了听课之感,并援引校歌的头两句:“风雨如晦夜瞑瞑,东海日生启明”,以证明它同样是一首光明颂。事实上,徐校长是虔诚的基督徒,把传授知识和基督教精神不仅视作一体,而且视作己任,为此倾家办学并终身不嫁,歌名就带有赞美诗色调,这在50年代的中国可称大逆不道。我写完后曾怀疑自己的想法,不料她非但未予批评,还告诉我基督教历史上出现过许多伟大的信仰者,说徐校长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。当年我虽然幼稚无知,却也体会到了朱白兰绝不狭隘自私的品性。

如今追忆这段往事,两位老师的形象竟在脑际交叉重叠,难以区分,不禁想起黑塞一句论宗教信仰的话:“我从不曾把一个人有何种信仰视为最重要的东西,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他毕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”,也许我还应当稍作补充:这个有信仰的人还得像她们那样毫无功利或自私的企图。

人们常说,人到老年才会懂得反思和内疚,我确实正身临其境:后悔离校后只给朱白兰写过一封信,和她给与我的不相平衡;后悔她来北京时不曾努力求见,以致1953年校园一别竟成永诀;后悔只读过她60年代赠我的一本著作:《香港之歌》,以致每每试图介绍,却下笔困难;尤其后悔1966年夏天没有勇气保存那几页珍藏了十多年的日记,好像我有理由把她遗忘似的。然而,我们事实上正在逐渐把她遗忘,把她抹去。1992年8月,我的一位外文所同事向我征求朱白兰的照片,因为他的妻子正在德国研究戏剧,涉及朱穰丞和朱白兰的事迹,需要一些具体材料。我的同事找遍全中国也没有找到一张她的照片。朱白兰1953年春天赠我的一张小照片竟是国内硕果仅存的唯一遗像,于是我提笔写下了这篇小小纪念文字。

为什么要在题目里加引号呢,因为我后来听说朱白兰已加入中国籍,不知道是否仅为传闻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